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見聞追想錄----老師

2017年9月21日 0 意見
二零一一年八月,我和文庭澍、秦葆琦、許建崑、陳安桂等好幾位就讀東海大學時師從朱龍盦老師習書法的同學,懷著近乎回返原鄉的心情,相約去歷史博物館看老師的「105歲書畫紀念展」。


走入展廳,看見大幅的老師肖像和精心整理過的老師作品,宛如走進時光長廊,我們一面互相提點著「你看這幅,多精神,多大氣,老師就是老師啊!」,或者「這碑我也寫過的,可寫不到這樣子,差太遠」,一面緩緩走進四十多年前,初入東海的時光。


那時候,書法課,是中文系大一新生必修的課,在彰化警界工作的朱龍盦先生立身嚴謹,從不遲到。第一堂課,他讓我們隨己意寫張大楷交上。下一堂課他來,就讓我們開始臨寫他指定的不同碑帖,他發給每人幾張他自己寫的碑帖範本,我們一看,就傾倒了。原來,書法,是這樣的,每個字,飽滿自足,而又上聯下繫,與其他字構築為佳妙整體。美不勝收,觀之不盡。

於是,開始習字,有人寫曹全碑,有人寫禮器碑,有人寫張黑女,有人寫張猛龍......都屬漢魏碑刻,是隸書,或古意盎然的楷書。唯獨我,和另一位後來成為藝術家的女同學,不寫隸書或那種古意盎然的楷書。老師讓我們寫楷書,唐朝虞世南的孔子廟堂碑。唐朝,好像去今不遠,虞世南,好是好啦,但在我們看來,平平正正的,不夠高古,好像少點奇絕的藝術性。不敬的說,唐朝的虞世南,有點像是住在我們家附近的一位擅寫毛筆字的老世伯,不怎麼吸引人。

不過,想來老師是看了我們原來的字以後,覺得虞世南能補我們之不足,且牽引我們入書法之門吧。

我們就跟別的同學一樣,悶頭苦練懸腕,每週交出臨摹作業。


我學書的天份很差,自己知道,因此雖然羨慕人家能寫古碑,但很認命,而且聽進去老師講的幾句話,覺得很有道理,那是:

取法乎上,不及則中,取法乎中,不及則下。

我想,要是取法乎下呢?那不及的話,就不知道下到哪裡去了!像我中學的時候常寫柳公權,大概就是取法乎下,現在只好拼命拉拔自己,老師必是認為虞世南乃最適合我取法的「上」。

可我那後來成為藝術家的同學,不像我那麼乖順,她有一天按奈不住,自己跑去發問:

老師,班上只有我和唐香燕兩個寫虞世南,是不是我們兩個比較差,所以不能寫漢碑或魏碑?

老師聽女弟子問難,大驚,趕緊說了一大篇虞世南如何繼承魏晉,啟發後世,如何外柔內剛,大方典雅,他的孔子廟堂碑又是如何端莊樸實,如何不好學......

總而言之,不是我們兩個比較差。老師說。

我聽了之後,雖然還是羨慕人家,但心裡舒服不少。

心裡舒服不少,但還是寫得比不過人家。有時寫得一張彷彿還可以,但貼牆一看就不行。字寫得好的話,平放桌上看,高掛牆上看,都是好的。字寫得不好,一掛牆上,就藏不了拙,怎麼到處破綻,那些字一個個都站不太起來。隨老師學書,起碼知道了字好是什麼樣子。看天份高的同學寫了禮器碑,又寫乙瑛碑,又寫華山碑,而我還是孔子廟堂碑,也認了。

藝術家同學呢?她已經飛出去了。還在學校裡,她就已經飛出去了。大二她轉到外系,大四的時候,她請擅寫字的書法課同學像後來的故宮博物院副院長何傳馨,幫忙在白色、黃色、綠色等不同顏色的幾匹布上,由不同方向飛龍舞鳳大筆揮寫漂亮的毛筆詩句,然後裁布做成款式簡單的洋裝,請全校最出色亮麗的幾位女同學當模特兒穿上在校園裡亮相拍照。她們走動轉身時,那些字都活了。

太美了!真是藝術!我腦袋裡絕對出不了那奇絕念頭。

不過我們同樣是寫虞世南的,我們這種級別的人應該是不差的!

然後我們畢業,藝術家同學出國深造,我回南部教書。

我不上書法課後就沒有好好練書法,不像許多同學畢業後寫字不輟,秦葆琦、余中生、何傳馨等幾位還組了書畫會,相互切磋。


但我因為尊敬喜歡朱老師,回南部後寫信向他報告了動向。短短一信,不想竟獲老師回函。

恭敬展讀,歡喜無已。


老師教我為師之道,給了很重要的指點,慚愧我當時和後來都沒做到多少。老師還在這封信裡誇了我一句,往後一直記得。老師說「弟學廟堂碑,得其端秀之氣」。

這說的是我呢!得其端秀之氣。得了嗎?得了嗎?老師說得就一定是得了吧?



信的末尾,以字行,屬名雲的老師寫了句「九月中旬我或去高雄市一日」,因此我去信問老師哪天來高雄,要不要我去車站接他。

老師很快回信告訴我抵達日期和時間,還要我接了他以後,同他一起去吃午餐。不要我費思量和多花錢,他指定了火車站附近的一家餃子館。老師又說餐後他去會友辦事,不用我陪。

我爸媽聽了,對老師明快又細膩的行事作風都讚嘆不已,直說原來現在還有這樣的老師。

是日,我依老師囑咐,去接老師,陪他吃了餃子後,送他上車去會友辦事。

老師,不求聞達,清正端肅的老師,真就是他前信所說的「君子有三變,望之儼然,即之也溫,而其言也厲」。他對我這不良學生也用心對待,認真指導。

然而當時看來硬朗的老師第二年就病了,住進醫院。暑假我去台北幾日,不能為老師做些什麼,只要了一件差事,就是那幾日午前我去一位師姐家,領了師姐親做的飯食提盒,搭車帶去醫院交給師母。我看看老師,說我來了之後,也沒多說什麼,稍坐一會,即帶師母已經洗淨的前一日提盒走,第二天交還給師姐。


笨學生,只能這樣了。連打雜事,也沒做幾天。

老師離開後的中文系書法課,不知道怎麼上,由哪位先生上,我沒有問過。真心覺得上過朱老師的課是很幸運的,我未必習得多少運筆謀篇架構字與句的竅門,但是親身感受到一種蘊藉沉厚、端穩從容的古風範。這份很深的感受非我獨有,也因此,老師去世多年,在學生的心靈上,餘音未絕,影響仍在。


一九七零年代我上東海中文系時,沒趕上徐復觀、孫克寬、梁容若等多位名師,我書法學不好,對訓詁、聲韻沒興趣,只勉力從蕭繼宗、柳作梅、薛順雄和楊承祖等幾位老師修習些文學辭章。

大二、大三時楊老師開的中國文學史,幫我開了扇門,讓我略窺堂奧。老師講課時,觀點豐贍,左右逢源,得文學之趣。那堂課,我上得比較認真,上課都坐前面的位置,筆記記得很仔細,下課會跟著老師講到之處去圖書館找相關的書來看。雖然看著看著,可能會岔到別路去看小說,但總是在文字的花園裡徜徉。


我在文學史這堂課上,倒好像被楊老師視為不差的學生,一回因為有事,上課遲到十分鐘,進教室後,老師抬頭笑說好學生來了,我正想今天好學生怎麼也會蹺課了。

本來就不會翹這堂課,當然以後更不會了。

大三時盡了好學生本分,很用心的舞文弄墨寫了一篇元曲報告,老師在發回的報告後面朱批一句讓我很高興,卻又不太懂的話。這句話頗耐琢磨,四十多年後的今天,我才比較懂得。

老師批的是:君才實美勿自棄。

說我有美才,那是讚詞,當然絕對是要拜領的。勿自棄,是怎麼回事?如果有才,這種無形的東西怎麼棄得了,當然應該是走到哪,跟到哪。老師說什麼勿自棄,我要怎麼棄啊!

我後來慢慢知道了,才這種東西,會像鹽啊糖啊一樣,消融在水裡。如何讓它不消融?就是只能隨時鍛鍊它,讓它由輕盈變沉實。隨時鍛鍊,充分發揮,才,才會是你的。

老師那句話的意思其實是:你這小孩,有點才啊,但是自己渾渾噩噩,不會得把握,整天晃啊晃的不知道在幹什麼。這樣下去,等於自我放棄,你那點才,再美,也不成事!要奮起,要努力,要積極,要抓住機會!




老師朱批的那句話,是好話,也是重話。

老師大概以為我有點才,因此一點就會通。可是我哪裡會!過了很久很久,蹉跎至今,才漸漸懂得老師的意思。唉唉,老師啊,你明白我性格的弱點,那時候,怎麼不說得清楚一點?我領悟力差,想事情慢,常常在不思不想的狀態下,忙些不急之務,或瑣碎小事,所以才是今天這樣......

這月初,楊老師高齡辭世,是在病中眠夢,斷續哼著戲曲走的。幾位同學相約去看望師母,師母讓我們看家裡各年代的相片本,因看見一張老師年輕時清瘦的半身照,還有老師壯遊世界的英姿,老師與師母、師弟的家常日子,老師與學生相與共處的畫面......師母說,他最喜歡跟你們在一起,跟你們在一起,可以談學問,開心的!


晚年跟我們在一起的老師,倒未必談學問,常常是說古論今講故事,講的都好聽,我們聽了總說老師,這一段你一定要寫下來,不寫太可惜。老師後來真寫了,寫他在時代流離中的種種曲折,種種意外,以及在每個轉角處看見的風景。

老師的得意門生陳昭容,是古文字學專家,她幫老師將手寫文字整理為電子檔,大約有六萬字。老師寫的是民國三十八年以後在台灣的篇章,擬交由傳記文學雜誌逐章發表。不過雜誌編輯看到文稿後,希望老師的自傳推前自三十八年以前寫,寫那個年輕小孩在國共內戰中如何掙扎求生,奮力求學,如何離開母親,渡海來台,以後一輩子思念母親,每憶及,必沾襟......

老師寫了。寫完沒給昭容處理,逕交師母的看護小姐麗莎郵寄雜誌社。昭容得知後怪老師見外,老師說沒事的,雜誌社那邊說他們有人會幫我打字,我就不麻煩你了。

想不到卻偏偏有事,文稿沒寄到,在郵路上不見了。文稿沒用掛號寄。老師沒有交待麗莎小姐要掛號寄出。昭容急說那怎麼辦?老師說不要緊,我記得是怎麼寫的,照樣再寫一次就是了。

然後老師病了,很快進入迷離恍惚境,他有時候睜眼記起說我要寫一篇稿子,師母說你寫嘛,給他遞上筆和稿紙,他握著筆又睡去。

那篇失落的稿子終究沒有再寫出來。

老師轉過人生最後一個轉角,就放下一切,不再回頭看我們。


由此想起好幾次昭容、雪吟等同學發起、相招看展覽,我們隨老師去了故宮、史博館、中研院等處,興致最高,最認真看展,並用心聆聽資深導覽雪吟解說,還仔細提問的都是老師,我和好久不見的壞同學常躲在後面偷偷聊天,聊到一個段落,也會到老師邊上繞繞,露個面,接個話,同時也看看好東西。


躲在老師背後做壞學生也開心。以後不能了。


從前在東海,全體學生住宿舍。同學們晚上出宿舍走走,不時一走走到老師家,聽個性豁達朗爽的老師海闊天空講許多事,自己也講講心事,天晚即在星月光下走回宿舍。有些同學大概那時候就隱約看見未來的路,摸索著朝那方向走去,一路得老師照應、護持,越走越穩。也有同學晃盪不定如我,讓老師擔心了。擔心也是守護。

感謝老師。






後記:

開始寫作此文時,暫定的題目是「老師說的好話」,想要記述兩位老師對我說的好話,那時候,楊承祖老師還在。大致寫完有關朱老師的段落,要轉入楊老師的部份時,驚聞楊老師走了。仍然照預定的寫,但心緒變了,勉力完成如上。

又,本篇所用照片,來處不一,很多都不記得是誰照的,是誰給的。一併感謝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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